阴间革命手册:一次对极权的斗争预演
通过假想一个同样拥有经济、政治和文化美学体系的“阴间”,艺术家所发出的“阴间应当突破人间的种种宰制”的吁求具有了迂回式的现实意义。
今日农历七月十五日,是为中元节,佛教也叫盂兰盆节;按照习俗,今天是祭祀祖先与普渡孤魂野鬼的日子,佛教认为六道轮回里的饿鬼道众生十分痛苦,无法饮食,饥饿口渴难耐,因此以慈悲心将饮食布施给饿鬼,减轻其痛苦。同时寺庙也会举办水陆法会超度亡魂。familiar path 借此节在此向大家介绍一本刚被完成的书:《阴间革命手册》,希望这本书也有机会帮助到有需要的鬼。
《阴间革命手册》写于2020年的冷春,起初它仅作为那段焦灼时期中伤亡与痛楚的应激手段;尔后又成为冲动但怯懦,无奈且无能的性状的一种印证。由 familiar path 制作,整书尺寸 64 开,封面作凹凸效果,内页印刷在冥钞纸上。
《阴间革命手册》的初衷,是想设计一本无法被摧毁的书——一本即使被焚烧,仍可能延续其有效性的书、一本能在胶着的环境之中能具备多重意义的书。
《阴间革命手册》本身是残缺且信口雌黄的,其中诸多段落的论据与其研究甚为肤浅并错漏颇多;但此书之所以成型,是因为其意义是复杂的,它作为一种形式,指出了对保有革命的幻想和其他事物同等重要,皆因它总涵盖着最后一丝抗争的冲动;而另外一个层面则是,永不付诸的行动亦和此书一样荒诞可笑,寄望突如一场盛大革命解决诸多矛盾,实则和奢望死后荣华富贵的是一样荒谬。
或许的确在某种程度而言,阴间一词如同是死后的权力与财富应许之地,但《阴间革命手册》指出了一个事实:对阴间想象绝不应是贪婪者特权。无论是对阴间的想象与叙述,抑或对现存当下作出批判,都应该是所有人的权利,此书力图重塑阴间作为乌托邦的想象,而这种想象对现实而言,它将其当作是一次对极权的斗争预演,或是一次对自由与平等的、尊重个体价值的虚幻世界的演绎;但这一切不仅是对阴间,更是对乌托邦这一词义和想象力的二次夺回。
《阴间革命手册》之所以是有关阴间,除了一种显而易见的理由之外,也是因为传统对阴间的幻想构造实则源于社会中最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并非是一种单一的、近乎偏执的封建迷信意识形态去衍生对阴间想象的林林总总,而是在具有更为复杂、现实且根深蒂固的确切目的投射在其中。由此,对日常的批判仍然是极为关键的,毕竟革命的形式有千万种,抛去对盛宴的幻想之外,在日常生活中的革命也同具有非凡意义。
2020年的春天发生了许多事,也失去了许多人。《阴间革命手册》的另外一部分的初衷,是为忽然离去的人设计一款纸扎书,尽管这并无法平息任何生人或逝者的不甘;最终怕也是聊以自慰而已。
下文摘录书中关于阴间美学与经济革命的章节。
序
一种观念:他们的思维和感觉不是他们身体的活动,而是一种独特的,寓于这个身体之中而在人死亡时就离开身体的灵魂的活动。从这个时候起,人们不得不思考这种灵魂对外部世界的关系。既然灵魂在人死时离开肉体而继续活着,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去设想它本身还会死亡;这样就产生了灵魂不死的观念,这种观念,在那个发展阶段上绝不是一种安慰,而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命运。
—— 恩格斯, K. &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2004.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 第2版., 北京: 人民出版社.
早在史前的记述中,便可找到人类关于相关死亡的种种记录。而其作为一种最为终极的现实思考,其迫切性将一直延续到可以预见的未来。人对死后世界的诸多想象,作为对死亡的应对的方式之一,便在各种宗教中应运而生。
《阴间革命手册》一书,着手于一个甚少被细化的问题——“如果死后的世界真的存在,那么它是否是一个平等、自由、民主的社会?假如它不是,那么我们又可以怎么做?”毕竟环视众多宗教描绘的“死后世界”,皆是由厚重的宗教伦理而衍生而出的强权统治图卷;那么在这种环境中,刚逝去的灵魂有无可能展开更为广阔的连结,抗争封建强权,从而建立一个真正自由的联邦呢?
从这个命题之下,《阴间革命手册》立足于中国传统中的”阴间”概念,从中刨析传统文化语境中阴间的权力结构的种种弊端;探讨在这个权力系统中,如何联合最受压迫的无产阶级(孤魂野鬼众),有无可能在层层阻力和压迫中掀起革命。
《阴间革命手册》一方面尝试展开的真正的现代阴间乌托邦蓝图,其中包括阴间民主治理、生产力再造、政治独立、审美异见、反暴力惩罚等。而另一方面,从这一系列政策落实的必要性中延伸至对业力系统与六道轮回所代表的封建意识形态与资本主义的批判。
这本书作为蓝图的一部分,它试图在乌托邦想象和现实行动方案之间取得一个微妙的平衡。马克思说过,批判的武器不等于武器的批判。他的意思可以被重新表述为,物质的暴力只能用物质的暴力去推翻,而当理论掌握群众的时候,理论也能变成物质暴力。马克思认为要推翻旧制度,就必须通过理论掌握群众来推翻。马克思反对的是只进行抽象的理论批判,而不重视针对具体群众的理论呼吁。《阴间革命手册》试图平衡抽象的理论批判和针对游魂野鬼的具体行动纲领,将对于旧制度鞭辟入里的分析和推翻旧制度的路线图合二为一。
西人今有批判理论学说一支,它继承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衣钵,针对变动不居的世界体系和阶级状况不断发展自身。在二十世纪末柏林墙倒塌之后,共产主义理想在世界范围内全面退潮,随之而来的还有对乌托邦主义和乌托邦理想的全面否定。针对这种日益犬儒化的思想倾向,二十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大家詹明信发展了新的乌托邦理论。在他对于科幻小说进行理论分析的著作《未来考古学》中,詹明信一方面承认和分析了二十世纪现实存在的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等具有乌托邦性质的社会政治实验的不足和失败,另一方面又强调了那种他称之为“乌托邦冲动”的东西对于任何形式的社会变革的重要性。因此,他既不支持将所有乌托邦理想一概否定的保守主义反乌托邦立场,又承认二十世纪主动争取乌托邦的各类运动带来的大大小小的灾难和弊病。他称自己的立场为“反-反乌托邦”。本书沿革了詹明信的反-反乌托邦理论立场,但在这一光谱中更加倾向于肯定争取乌托邦社会理想的现实可能性。
阴曹地府的审美僵化与游魂野鬼的审美异见
阴间的整个治理体系及其视觉系统来自于中国民间神话传说与儒家、道教、佛教的杂糅。地府的构造源于中国古代掌管刑狱的司法官僚系统。阴曹地府是收容、审判、处罚、管理游魂野鬼的衙门。这个衙门具有政府机关的权威性和暴力机关的强制性,其合法性来源在千百年里从未受到有效质疑,更不说遭遇实质性的反抗。阴曹地府的一切按照阳间封建王朝的官僚系统复刻而来,这一体系长期是几乎静止不变的。人死后,灵魂进入阴间,走过了黄泉路,来到的第一个地方便是这个衙门。阴曹地府的视觉系统与其作为暴力专政机器的结构是同构的。因此要解放游魂野鬼,使他们当家做主,击碎以阎罗王为首的压迫性统治阶级,打破阴曹地府的视觉想象及其审美垄断是十分必要的。
艺术作为一种政治行动,它的任务是使自身成为针对现实的某种微妙宣言。它必然与直接的政治行动有所区分,但又是后者的必要补充。古往今来的政治革命无不伴随着同样激进的审美革命。在改朝换代、迎来新秩序的同时也打碎陈旧僵化的审美模式。其中距离现在稍微近一些并有着清晰文献的例子,则是在1923年,社会主义阵营之中的沃隆斯基和“岗位派“(“拉普”前身)之间发生了一场影响深远的论争,论争的焦点是如何对待古典文学遗产。“岗位派”认为在摧毁旧国家建立新国家的同时,也要摧毁旧的阶级的文化,才能建立无产阶级自己的新文化。岗位派在自己的宣言中表示:“无产阶级文学首先必须彻底摆脱旧的影响,既在思想领域,也在形式领域。”在所谓“思想领域”摆脱旧的影响,即以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取代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在“形式领域“摆脱旧的影响则指以无产阶级的创作方法取代资产阶级的创作方法。而沃隆斯基不同意无产阶级文化派和岗位派的意见,他主张在继承俄罗斯古典文学优秀遗产的基础上,有所创新地建立无产阶级的文学。但无论如何,在面对一个巨大思潮动迁的同时,新的审美作为意识形态的具体体现,也是亟待革命。
而以目前而言,阴曹地府的视觉体系的特点是高度等级制的,以阎罗王为中心的,是对阳间的官僚系统的刻板模仿,它试图在这种森严的等级制之中展现一种难以反抗的威严和压迫性。而与地府相关的创作,即使在当代,也是沿袭封建时代的媒介与审美。为了反抗这种僵化的视觉体系,游魂野鬼们应当自主发明全新的视觉系统,使得它作为阴曹地府的对立面而存在。这样一套新的革命的视觉系统应当是打破等级制的,无中心的,在阳间找不到对应物的。这样一套全新的视觉系统只可能是游魂野鬼根据自身的真实处境和对阴间残酷现实的敏感度出发,经过持续不断的审美实验而达到的。发明新视觉语言的过程也是一种革命,这是感受力的革命,在某种意义上与武装夺取政权进而改天换地一样重要。阳间的德国理论家本雅明曾说过,纳粹将政治审美化,为了与之抗衡,先锋派必须将审美政治化。游魂野鬼作为新的先锋阶级,是诞生新艺术的天然主体,在发出政治异见的同时,也应该勉力生产审美异见。这种新的审美价值必定来源于多元叙事。阴曹地府所宣扬的意识形态高度依赖于一个单一的叙事链条和价值系统,即投胎的契机取决于业力、轮回和以阎罗王为首的官僚系统的审判和裁决。这样单极化的叙事是压迫的来源,它同时也消解了游魂野鬼反抗的可能。游魂野鬼应当意识到阴曹地府的意识形态将其自身呈现为唯一可能的价值,进而遏制我们去想象更多种种替代性的价值。那些替代性的价值不是不可想象的,但必定是现有的秩序所不能容纳的,也是生活在现有秩序的压迫下的游魂野鬼们需要去努力想象的。毕竟,一切革命的必要基础正是想象力本身。
阴间经济概论
为何要革命,革命的必要性在哪,这都是长久地需要不断地被辩证的命题。孤魂野鬼需要掌握革命理论,要团结起来,才能打倒封建资产阶级政府。而实现阴间革命的成功,至关重要的一点则是阴间行政上与经济上实现从人间的全面独立。而在此必须强调经济全面独立的必要性,阴间经济独立是阴间政治独立乃至革命成功的最大前提。
目前而言,阴间的经济从根本处于人间经济的下游地带;这意味着阴间经济不单全然受制于人间,也意味着长久以来阴间只能全然受人间的意识形态与经济形态的影响。所谓实现经济上从人间全面的独立,实则是要推翻阴间中目前以人间经济作主导的模式,与其从中天然继承的资本主义私有制。
在人间,这种资本属于个人所拥有的经济制度,强调私有制、契约精神与贸易自由的这种常识本身并没有错;但基于不公的劳动为基础自由贸易的语境中,利润则远重要个体价值与尊严。马克思在面对私有制时指出,“将道德错误地用在不道德目的上的虚伪方式正是自由贸易体制的骄傲”。导致剥削的罪魁祸首并非在于制度本身,而是在于对人性本身的枉顾。伦敦证券交易曾被伏尔泰所称作是是比法院更可敬的地方,皆因其自由与规则明确;而恩格斯却将其视为表现资本主义罪恶的最佳场所,因为其交易规则仅仅停留贸易自由之上,而并非确保劳动价值得到必要的体现。基于自由贸易的商业社会使投机商人发财的同时,通过签订不公劳动契约榨取人口红利,进一步影响政治政策的制定乃至宗教,而使多数原深受压迫的劳动者沦落到了商品的地位,贸易上的自由掩盖了无产阶级被市场力量所奴役的命运。而这些被权力、媒体和资本机器彻底控制了的无产阶级,在现代语境中陷入了一种最为惊悚的恶性循环——不仅要被充分榨取生产力,变成生产机器,所剩无几的闲暇时间还被掌控媒体、娱乐渠道的资本巨头所占据——形成“消费力”,变成用于下一步生产的消费机器。*如果举一个实际的例子,则是一个受雇于某互联网巨头的员工,一方面可能一天工作和加班至12小时,所剩余的6个小时的闲暇时间中,可能被由同一资本所操控的娱乐平台,购物平台所掌控;其剩余的闲暇时间与精力也被转化成消费力,进入下一轮的异化之中。
对于阴间新政府而言,最为急迫的问题则是在于,当下人间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有化与社会化生产之间的矛盾日益加剧,对无产阶级压迫越发肆无忌惮的时候。阴间经济与其生产价值,则依旧完全依赖来自人间烧的纸钱与纸扎的各类产品——需要指出的是,这些实际上是人间的剥削经济的副产品,其本身都是由真实的资本机器,仿造资产阶级的审美所打造出来的。并且从另外一方面而言,这种需要大量人手劳动方可完成的纸扎产品,同时也是剥削劳动的结果。诸孤魂野鬼对这种媚俗的血汗纸壳产品其背后的脉络应该有充分认识,并拒绝这种不公义。代表最广大,最受剥削的孤魂野鬼利益的革命政府,也应该从根本上拒绝人间的剥削经济和其审美产品,才能从根本上实现阴间自主经济独立。
从另外一个方面而言,是阴间不具备货币印发权;阴间四大银行:冥通银行,冥都银行,天地(通用)银行,天堂银行的总部皆受人间资产阶级所控制,并且常年滥发货币导致阴间长期恶性通货膨胀。而目前阴间并不具备印发货币的手段之下,拒绝承认人间纸币,从而控制货币供应量是减缓通货膨胀和打击通货滞涨的第一手段。
阴间革命政府应迅速地成立阴间中央银行,设其为印发冥币的唯一合法机构,同时回收人间资产阶级背景的四大银行的冥币印发权,回收非法冥币,进行旧币置换,同时也需要禁止其他货币的流动,使其成为阴间本位货币。如果要进行置换,那么则要按照实际购买力与前四大冥行发行数种冥币的实际价值进行制定基本汇率。阴间中央银行同时通过降息增加市场流动性,以增加就业和生产。短期的极速通胀是极可能的结果,但同时新政府应更加注意通货滞涨和通缩的出现。
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是中央银行可以调节经济使用的手段。一方面采取紧缩性的财政政策和紧缩性的货币政策可以用来控制通货膨胀的程度以实现软着陆;另外一方面而言,扩张性的财政政策和扩张性的货币政策也可以纳入考虑范围之中,以刺激经济并以此防止通货紧缩。
在此值得注意的则是,中央政府应慎重货币政策的实施与推广,过度调节会混乱原本脆弱的市场经济;同时过度地使用紧缩性的货币政策可能会导致“过多的商品,过少的货币“,从而导致物价持续下跌,出现通货紧缩。
不同的财政政策意味着阴间中央银行不单止有权力干预新生的市场经济或计划经济,同时也能通过减少阴间行政政府支出或增加对普遍往生者的黄泉税进行开源节流。货币政策的详细制定应根据实际的不同地区的经济状况和解放程度进行判断。
推行新的货币政策,是实现独立革命的必经之路;阴间革命政府同时应该意识到,导致阴间经济与生产力疲惫的原因,一方面是阴间的生产积极性尚需刺激与调动,但更为重要的是,其经济的真正敌人是以阎罗王为核心服侍人间资本制度的权贵阶层。重建阴间的经济形态是以阴间全方位独立为目标,同时这也是对人间资产阶级意识形态之下的种种压迫的切实抗争——一方面是贪猥无厌的资产阶级审美,另外一方面是漫无止境的贪婪祈福再也不会得到阴间人民与革命政府的任何响应。人间滥发的,散着贪欲的纸糊货币,劣质的血肉纸扎产品与香火将不再被接受。先祖将不会庇佑他们在人间日夜致力剥削他人、压榨剩余价值的后代。阴间人民将在一个公平文明法制的独立阴曹地府,以民主的形式代表人民的共同意志下实现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