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的文章杂物间

乐者以文明志,悲者以诗励行。

描述人们实际上怎么使用语言与规定人们如何使用语言才能更有效,这两者并非对立关系。我们可以分享如何写出好文章的建议,而不必轻视对方。我们可以尝试纠正写作中的错误,而不必惋惜语言的退化。我们可以经常提醒自己努力追求良好写作风格的原因:促进思想的传播,证明我们对细节的关心,以及为世界增添一些美丽。——史蒂芬·平克:《风格感觉》

曾几何时,Rime 输入法是 macOS 中的一股清流,即便在一个“一指禅”的麻瓜手里,其输入速度也令人惊讶。如今清流依旧,但其他输入法早就汇入算法的大江大河,不复有速度慢、打字卡等问题,还在折腾 Rime 等小众开源输入法的人,通常只能被视为 Nerd,而且贬义居多。

然而故事却不那么简单。解决了效率问题后,多数输入法变得不再本分,引入过多的算法推荐、脱离了它们最初的样子,不再是单纯的文字输入工具,而是传播文化基因(memo)的手段。每次看到 iPhone 原生输入法把“[笑哭]”等 emoji 排在第一项,每次想“褒奖”朋友却糊了对方一脸“爆浆”,每每一如既往用别人电脑打出“一如继往”,我都会赶紧重拾 Rime,给自己做一场精神保健。

输入法在塑造我们的输入习惯

苟问,用 Rime 输入法究竟是不是自虐或者打肿脸充胖子,那么我会反问一些问题:

  • “一如既往”还是“一如继往”?
  • “登录账户”还是“登陆账户”?
  • “紫禁城”还是“紫金城”?
  • “赋能”是什么东西?
  • ……

如果你当前的输入法可以轻松打出“一如继往”“登陆账户”等错别字,以及“赋能”“爆点”“耦合性”等营销术语,通常不是你自己语文不过关,而是输入法本身在作怪。这当然不是什么要命的问题,但反过来,我也相信用 Rime 控制输入习惯,是一种有益无害的精神保健。

我们塑造了工具,然后工具也塑造了我们1。“输入法暴露了我的想法”只是在说错话后的自嘲,而“输入法在塑造我们说话的方式”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从尼采和海德格尔那时候开始,人们就发现输入工具——当时还是机械打字机——会影响写作风格,只是后者不愿意承认罢了(让海德格尔出名的正是打字机版的《存在与时间》2

The writing ball is a thing like me: made of /iron/ yet easily twisted on journeys./ patience and tact are required in abundance,/ as well as fine fingers, to use us. (Nietzsche 1882)——Nietzsche’s Transformative Typewriter – Cyborgology

打字机毕竟只是改变了尼采的风格,让他从偏好长句变得更喜欢写短句,这种影响姑且比较温和;搭载了算法推荐的输入法却具备了侵略性,用户已经不是在打字,而是在算法的手掌心内“选字”。

一个人可以不刷微博、不看朋友圈,甚至只要他愿意,还可以删掉新闻客户端、卸载电子书阅读器,与世隔绝,但是他不能不打字。谈到输入法时,连声明自己是卢德主义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能用任何输入法打出“我不用输入法”,如果这个句子为真3。而一旦双手放诸键盘或者两指触及屏幕,输入法就开始往他脑子里灌输东西,改掉他打出来的文字。糟糕的是,灌输、传播的过程悄然无声,我们不知道自己的用语习惯正在被侵蚀。

任何信息,即使是错误的信息,只要能够增进交流,就有机会被一再传播。——[美]丹尼尔·吉尔伯特:《哈佛幸福课》

当一个人被老师要求多多“思考与沉淀”,被上司批评“想好底层逻辑与顶层设计”,被朋友建议“注重精细化、差异化、平台化与结构化”,他是否会想想,这些用词是否地道?我不清楚有心之士有多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当你在输入法首选项中看到一个不标准词语时,你已经在被怂恿使用它们。

从算法手中夺回话语权

算法推荐本身不坏。有选择权的推荐尚可辩称风流,没有拒绝权的推荐就是强奸。庆幸的是,一旦看到算法的隐患,它们就不再可怕了。

如果某种媒介的使用者已经了解了它的危险性,那么这种媒介就不会过于危险。——[美]尼尔·波兹曼:《娱乐至死》

新造词被广泛使用是不可逆的事实,没有必要也不可能抵一刀切地抵抗新造词,但输入法应当中立,把用不用新造词的权利交还给用户。如果我想用一个新造词,那么我会主动告诉输入法、让它记住,比如法律文书里常常用到的“可识别性”“不可被侵犯性”,虽然 在余光中等老一辈看来很烂、分明可以说成“易于识别”和“不可侵犯”,但工作需要,我可以选择使用它。输入法主动推荐这些“烂词”则是另一回事,一个人可以选择将就行业习惯,但一个忠实的仆人不应该建议我们凑合度日,更不该推荐我们鹦鹉学舌。

具言之,一款中立的输入法至少要满足三个要求,将话语权还给用户:

  1. 自动记录常用语。如果我主动输入一个新词语,输入法应当记住这个新习惯,这种程度的自动化是“智能 ABC”与现代输入法的分水岭。遗憾的是,苹果输入法就令人不满,至今记不住我的名字,不知道我居住的街道,与其说它尊重隐私,我觉得更像是消极工作:原生输入法伴我在一个城市住了十年,可它始终没能记住那条街道的名字4
  2. 手动配置常用语。即所谓的“导入用户词典”、为常用语设置固定的输入字符,通常是一些专有名词或中英文复合词,比如指定 py 打出 Python,或者 upan 打出 U盘。Rime 有一个用户词典文档,可以像编辑列表一样轻松增减常用语。
  3. 删除任何常用语。基于前两条,输入法难免会记住一些错别字或不规范的用词,此时我希望保留“被遗忘权”,删掉任何常用语。Rime 删除现有词语的快捷键是 Fn-⌃Control-⌫Delete,除了输入法自带的基本词语,任何用户输入习惯都可以被移除。

删除不规范的用词

曾几何时,碍于主流输入法内置词库数据庞大或者算法推荐运算吃力,有些讲究效率的用户就投向 Rime,此物几乎没有“词库”可言——比前几版新华字典的收录范围还小,使用者差不多是从零开始培养个人专属的输入习惯。

白云苍狗,如今你很少听说哪款还活着的输入法“打字很卡”。可惜,饱暖思淫欲,主流输入法在解决了速度问题后,纷纷在推荐词中夹带私货,反而是 Rime 还坚持着自动记录、手动配置与任意删除,在效率与真诚之间达到了一种平衡,站在了中立地带。

意志力与做决策之间的关系是双向的:做决策会损耗你的意志力,你的意志力一旦耗尽了,你做决策的能力就会下降。——[美]约翰·蒂尔尼:《意志力》

打字记录存在拼音或其他中间媒介,对着候选词框,就像一个渐冻人请了一个笨拙的助手,每吐几个字就要核对一遍。手写笔记则不受任何候选词干扰,只要大概知道笔画,就能写在纸上。何况,越是灵感泉涌、金句频出,所用辞措就越是微妙、越不容易出现在输入法候选词第一页中,故写到尽兴时,打字记录往往磕磕绊绊。如果有人认为打字记录不消耗精力,一般来说不是他武功盖世,而是此君用词贫乏,吃惯了输入法算法推荐的嗟来之食。一旦你累了,也就更容易接受输入法的推荐。

所幸盖世的武功早就公诸天下,稍次一点的打狗棒法也流传坊间。从学习曲线陡峭的五笔,到简单一些的形码,再到只比全拼稍难些许的双拼,各种输入方案层出不穷,它们都能减少“选字”的麻烦。我所用的双拼输入方案大概只能算是丐帮功夫,但也强过全拼搭配算法输入,甚至可以自信地将候选词栏长度一减再减,几乎很少按数字键去选词。这种输入已经不再是打字,而是近乎“写字”。

糟糕的是,输入法和输入方案几乎是绑定的,一心想学独门武功的年轻人,到头来却发现能去的道馆寥寥无几5。几年前 iOS 原生输入法支持了小鹤双拼方案,让用户为之一振的同时,也再一次暴露了输入法与输入方案绑死的现实。

到头来,还是 Rime 允许你使用任何输入方案,只要有心,你甚至能打粤语、打繁体,总之无需跋山涉水就能学到百家功夫。若有一日你想精益求精、在普通双拼基础上和加点形码招式,甚至完全改弦易张换个输入方案,也可以保存词典文件,保留已经养成的输入习惯。

另外,在摸索输入方案的途中,我也曾经痴迷于手写笔记。手写完全不需要选词,兼顾了输入速度与意志力消耗。也许基于类似的理由,Evernote 的创始人发明了 OCR,用以在电子时代保留手写技术:

斯泰潘的第一次尝试是 Paragraph,是人类史上第一次对电脑识别字体的尝试。“谁会需要这样的技术?”斯泰潘答到,“当然是孩子们。我们不想让孩子们失去手写技能。同时,我们也想说服家长们手写能够锻炼大脑。”斯泰潘的这种想法在当时来说是十分超前的。他的创意吸引了 Apple 的注意力,后来,他在 Apple 的支持下发明了另一个适用于掌上电脑的手写识别系统-Newton。—— Evernote 创始人:保存人类记忆,一直在路上

只可惜,中文效果并不称心如意。我曾经将十几门课的笔记记录在 iPad 中,只是 OCR 效果并不稳定,结局是它们和写在纸上并无二样,几乎都不能被检索。期待技术革新是好事,但在此之前,我们仍然要和输入法较劲。

小结

毫无城府地接受输入法算法推荐,无异于天真烂漫地接受一场文化意义上的克隆手术。

一个语言学上的克隆是一种只使用单一语言的文化,是一个具有排斥外语词汇和外国思想的单一语言的族群。它的语言继承,一代代地进行着无性传播,趋向于变得逐渐贫瘠。——弗里曼·戴森:《宇宙波澜》

Rime 是一个偏激的对抗手段,连我自己都不愿意轻易向别人推荐,免得被误会成某种新兴宗教——和全食、健身、慢跑或腹式呼吸一样。更和善的建议是:坚持自己的用语风格但不必与现代输入法割席,留意细节,表达清晰,尽量有意识地遣词造句,不把输入法递来的候选词长吞大嚼。史蒂芬·平克完全可以更乐观一些:当人们开始重视语言表达时,这本身就为世界增添了一分美丽。


  1. 这句话也塑造了我们的一个误会,让绝大多数人以为它是麦克卢汉说的,其实它是麦克卢汉的朋友 John Culkin 提出的。参考这篇考证。
  2. Don Ihde: Heidegger’s Technologies: Postphenomenological Perspectives, Fordham University Press, 2010.
  3. 当然,对朋友圈、新闻客户端等媒介采取卢德主义也有点因噎废食。
  4. 我知道,可以用 我家在 打开完整住址,不过输入完整地址和一个街道名是两回事。
  5. 这些为数不多的输入法可能还充斥着算法推荐,就像你怀着赤子之心跋山涉水来到一家道馆,却发现墙上贴满了“三周速成”“减脂瘦身”以及“线下交友”等小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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